本色_第六章 首页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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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第六章 (第2/2页)

在死士那张素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,染出一片轻薄的霞影来。晃眼看去,竟似两抹赧然的血色沿着双颊往耳后蔓延,不免叫人觉得古怪。南明先是被他这一眼看得心生茫然,想说:“怎么……难不成梦见的是我。”

    再听封光道是好梦,少顷低低地“啊”了一声,方才心中所想抵在舌尖,忽然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好在水已沸了,粥在锅里滚着,白蒙蒙的热气裹挟着一阵米香扑了出来,催动了起早的饥肠,亦遮住了眼底的深宵旧梦。

    一锅粥,两屉笼饼,被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分食干净。饭后二人一起将碗筷收拾了,南明要趁天气晴朗晾晒完昨日撂下的草药,封光则走到院墙底下,弯腰拉起一根小臂粗的竹子。这里堆着四五根青竹,长度大约都与他的臂展相当,地上还扔了一捆麻绳和一把沾着草屑的弯头柴刀。竹筒想必已被清理过,表面没有多余的枝节,封光席地而坐,握起柴刀将其剖开——喀嚓、喀嚓、喀嚓。他很快将竹子劈成三指宽的长片,先用指腹丈量过厚薄,再削出两侧渐窄的形状,刀口一转便开好了槽。

    院里有张石桌,桌上摆着扁平的圆竹匾,径约成人一臂长,里面散乱地铺开些药草。周围的石凳上各放了一只盛干果的细篾篮,南明站在桌边,挽着袖子在竹匾里挑拣。

    “我刚想起来,柜子里还有块鹿筋,”风拂过面颊,他拿手背蹭了下脸上的发丝,听见劈削的动静变作麻绳摩挲的窸窣,随口问,“用得上吗?”

    封光把削平的竹片对贴绑在一起,一边缠一边偏头看向他。南明拍掉手指上的碎屑,抬手把头发挽到耳后,将竹匾端到一旁的晒药架上放平稳,接着说道:“不过得去溪边撕开浸水,再费些时间慢慢搓拧成型。”

    封光并未推辞:“多谢大人。”

    巴掌大的灰雀飞到空荡荡的石桌上,埋头啄起掉落的草籽。南明走回去,提起一只篮子放上桌,坐下来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。医师倦眼微阖,一条胳膊斜支在桌面,宽大的袖口滑落到臂弯里打褶堆起,露出白皙如玉藕的小臂。他撑着下巴朝手肘边垂头看去,方才掩唇的那只手放下来,屈起食指去逗弄大胆凑近的小家伙。

    这些常来院里闲逛的客人们同他很是熟悉,见了人也不怕,连蹦带跳地挨上来,用小巧的鸟喙在手指上轻轻敲了两下。

    昨夜魇了半宿,此刻昏昏欲睡,风和日暖,倒也悠闲。

    因着阳光充沛,省去了竹片水分过多还需火烤的麻烦,封光动作麻利地固定好正中的握把,用牙咬住绳子,拿刀将多余的部分割断。

    “好了?”南明头也不抬地问。

    封光道:“是,大人。”

    南明被他一板一眼的句式惹得浅笑,盈盈眼波睇去,正瞧见那人放下叠好的竹片撑腿起身。封光一手将发辫拨到肩后,低头摘掉沾在护臂上的竹叶,似是知道医师正看向自己,耷拉着眼十分专注地盯住手腕,不敢偷瞄半分。

    哎呀,真有意思。

    待死士眼观鼻、鼻观心地走近,南明才移开视线放过了他,一面站起身,一面用手指捻着抖落的袖口理了理,稍作回忆。

    “走吧,乱放的东西太多,两个人或许都还得找上一阵。”

    此言并非夸大。一炷香后,虽说不上是翻箱倒柜,但也大差不差了。

    南明弯腰拉开底下的药柜,总算从一叠干燥的蛇蜕之中抽出来几片长而薄的、半透明的琥珀色鹿筋。这东西不知是他或他师父多久前存下的,剔干净rou后被挂起来晾干,抽屉角落里又放了生石灰和木炭防潮,是以它们现如今还泛着清澈的金棕光泽。他拿起鹿筋轻轻拍在掌心,踱步到身后去看封光为何没了动静。

    封光停在一人高的顶箱柜前。顶柜外面原本上了铜锁,南明先前交代都打开看看,封光便照做了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一眼扫过去,只见柜中岿然不动地放着一个手炉,与南明昨夜打算用来点香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。

    “这个,”南明站在他背后轻笑了一声,“这可不是药香,里面装的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骨灰。”

    “人的骨灰不止这么点儿,不过谨遵师命,云游至此时已沿途撒出去了大半,最后只剩这么一小罐,留个念想。”

    背后自然看不见封光的神色,良久,才听他哑着嗓子缓慢说道:“先生他……是什么时候走的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平直、僵硬、死气沉沉,明明听不出一丝伤心,却叫南明心中微微一紧。他随手将鹿筋搁在案上,上前扳过男人的脸,仔细瞧了瞧眼眶。封光有一双不够狠厉的圆眼,眼角带着小小的钩子,勾住了那道自前额划破眉尾的细痕。被人毫无防备地突然凑近,那双眼睛怔忪地睁大,缺乏血色的眼周白里泛青,瞧着好生可怜。

    不是泛了一圈红就好。南明若有所思地伸手按上他干涩的眼尾,心道,怎么管我叫“大人”,管师父叫“先生”,合着我倒成了“亲疏有别”里的那个“疏”?

    “大、大人……”封光动弹不得,险些成了个结巴。

    “好几年了,老头子走的时候还挺高兴的。”南明松开手笼回袖中,退了半步静静地看着他,半晌才道:“我还在山里给他立了个衣冠冢,既叫他一声‘先生’,想必也受过他的恩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想去看看吗?”

    鹿筋要顺着纹理扯断薄膜,从边缘开始竖着撕下细细的一根长线,然后将它们放进溪水濡湿,使其变回丰满而柔韧的白色须根,再分成八股扭在一起交织拧紧,如此往复。南明说祭拜一座空坟又不急,拎了坛酒跟着封光先去了溪边。编好后搭在大腿上的弦越来越长,端头快要垂落到水面时,封光两指一夹把它捞了回来,心无旁骛地继续搓捻。

    南明躺在一块还算平整的岩石上,支起一条腿,随手摘了片叶子衔在嘴里“呜呜”吹着玩。

    叶笛声断断续续,流云也断断续续,溪水潺潺同清风跑远,不过是万千寻常事中的暇景一隅,无人来打搅。

    师父的衣冠冢立在深谷东边,沿着溪往下走便是。溪畔成片竹林青翠欲滴,说不定会路过他们前些日子挖春笋留下的坑洞。山溪顺着地势流至平缓低处,积岁累月,汇成静谧湖泊。湖边长满蒲苇,草浪滚过墓碑,南明从前无意对影独酌,往往直接开坛把酒浇在坟头。

    今日同样是一坛酒,一段路,一座空坟,身边多了一个人,好像又有些不同。

    不。

    不是因为有人陪在他身侧。

    远处的山壁上散落着令人生厌的墨点,南明几乎要闻到那并不存在的浓郁腐臭。他面无表情地移开眼,脚底“喀嚓”踩断了一根枯枝。

    虫足和复翅密密麻麻地摩擦,铜炉咕噜噜的腔调日夜不息,一扇窗户半开着,好让沉闷得叫人作呕的药腥气儿同尸体腐烂的恶臭终日缠绵。而他只能面朝那半扇窗朝外日复一日地看着,看——

    南王府的别院里落满乌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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